鲁 旭 | 风 流 街 ( 九 )
从2018年10月9日开始,平台将连载凤翔县作协主席鲁旭先生长篇小说《风流街》。全书一共25章,24余万字,作者前后六易其稿,终在2017年9月修订完成。凤翔县作协非常荣幸地获得作者垂爱,与读者共享一场文字饕餮盛宴。计划分25天连载完毕,今天发表第九章。
编者按
第九章
自从在家里给孙成虎接过风之后,马得济不论有事无事,总爱往孙成虎家跑。如果他一天不去,孙成虎也会打电话来约他出去。好在泡馍馆里的事情从来不靠马得济,他在不在店里都无关紧要。因此,张小侠并未在意。
泡馍馆改革以后,招来了好些新的客人,马得济也增加了许多新的朋友。这些人来吃饭,总要问起马得济。张小侠明白这些人找马得济并不是真有什么事,无非是想多吃两口肉,也就随口回答。
这一天上午,工商局派来了几位年轻的工作人员,查问得济泡馍馆扩大营业面积、变更经营项目后重新申报的事。
老单位来了人,张小侠立即热情地迎了上去招呼。可来人不在大厅里坐,也不进雅座,非要见马得济不可。张小侠只好自我介绍说她是这个店的经理。这些人并不买张小侠的账,因为张小侠不具备法人资格。他们只和马得济谈,因为马得济还是这个店的法人。
张小侠没有办法,只好一边派人到处找马得济,一边好说歹说把客人劝进雅座休息。同时,让区亚平安排饭菜。
派出去的人一拨拨地回来,却怎么也找不到马得济的踪影。客人们已经酒足饭饱,急着要找马老板谈正事。张小侠正在发急,区亚平告诉张小侠:“这几天只要马老板不出去,孙成虎总会来电话找他,他是不是到孙成虎家去了?”张小侠也想起了马得济这几天的行踪似乎与孙成虎有关,说不定两人正在一起肥吃海喝呢!她想打电话问一问,可孙成虎家没有电话,她只好派干杂活的小关去孙成虎家找。
小关很快就回来了。他告诉张小侠,孙成虎家只有刘小红一个人在家,她说孙成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。张小侠看实在找不到,只好赔着笑脸给工商局的人下保证,说马老板一回来,马上就去工商局补办手续。多亏来的人中有一位是张小侠的老同事,由他出面说话,这才劝走了别的人。
马得济这天直到天快黑时才回到店里。张小侠问他到哪儿去了,马得济说是在孙成虎家。
张小侠本是无意间问了一句,马得济这一撒谎,反而引起了张小侠的注意,便接着追问道:“你是不是一直在孙成虎家?”
“我还能跑到哪儿去!”马得济继续搪塞。
“小关,你出来一下。”张小侠认真了,她要追查去找马得济的人,看他是否真的去找了。“你是不是去过孙成虎家?”
“当然去过。孙成虎的媳妇说孙成虎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回家了。”
“你没有骗我?”张小侠黑着脸问小关。
“他没有哄你,是我说了谎了。”马得济知道张小侠的脾气,如果证实小关真的没去找马得济,他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一天在这儿工作了。于是,他不等小关开口,急忙替他开脱。
“你不用充好人!让他说,是不是真的去了孙成虎家!”
“我就是去过了。他家在北街,我从小路去的。”小关说。
“他是去过了。我没有在孙成虎家。我和孙成虎到‘新世纪歌舞厅’来着。”马得济说。
“好。没你的事了,你干活去吧。”张小侠温和地笑了笑,让小关走了。
“你又不会跳舞,到歌舞厅干啥去了?”张小侠笑着问马得济。
“还不是喝酒说闲话。怎么,有事吗?”马得济一边搪塞,一边急忙引开了话题。他不敢再在这个事上纠缠了。
张小侠看出马得济不愿说出他的去向,也就不再问。说:“上午工商局来了人,他们非要找你不可。”
“啥事?”
“说咱们的店扩大了,要重新登记。你明天一上班就去一趟吧。”
“你去还不行?”
“我不是法人,他们只认你这个法人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马得济答应着,进了他住的那个雅间。
从表面看,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,但张小侠的心里却加了心思。她深知马得济的为人,如果不是孙成虎特别关照的话,马得济对她绝不会隐瞒什么。那么,他们想隐瞒什么呢?不愿让她知道,就说明这事与她多多少少有点关系。张小侠绝不允许有任何不明白的事情在身边发生,她要弄清楚马得济的行踪。
天兴是一个还不很发达的县城,眼下还没人从事私人侦探这一职业,张小侠不可能雇用私人侦探。她所能利用的,就是自己的智慧,靠自己的观察和分析。
张小侠决定首先证实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。她告诉区亚平,让她注意来找马得济的人。
第二天上班以后,马得济说是要去工商局,却又不急着走。从办公室出来,老在吧台坐着。当闹钟敲响了八点半,他拿起电话,拨了一个号码。电话接通后,他也不问对方是谁,只告诉对方,他要去工商局,不能来了。
马得济挂了电话,正要往出走,区亚平不经意地问道:“你给谁打电话?”
“孙成虎。我们说好了去喝酒的。”马得济说着出了吧台。走了两步,又返回来对区亚平说:“今天说不定得请工商局的人撮一顿。如果我十二点回不来,老孙来了电话,你就说我今天不去了,有事让他看着办。”
“啥事?孙成虎太鬼了,你怎么可以托他去办事!”
“也没有啥大事,无非是吃吃喝喝。”马得济说着,出了店门。
区亚平把刚才的事告诉张小侠,张小侠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区亚平张了张嘴,也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。
经过几天的观察,张小侠发现马得济每次回来,见了她时表情总有点不自然。她越发觉察出这中间有问题。真正能证实这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,就是逼问马得济。
这天刚上班,马得济又想走。张小侠叫住了:“得济,今天接了几十桌饭,人手不够,你去买点菜吧。”
店是自己的,马得济无话可说,只好蹬上三轮车去买菜。
马得济一走,张小侠就吩咐区亚平,让她守着电话。无论谁打电话找马老板,都说出去了。他要问去了哪儿,一概回答“不知道”。
马得济走了不久,孙成虎就打来了电话约马得济。区亚平告诉他:“马老板不在,一上班就出去了。”他二次打进来,区亚平直接告诉他:“马老板今天可能有急事,走得很急。估计下午才能回来。您留个地址,我让他回来找您。”孙成虎说:“地方他知道,你让他快来就是了。”
听着区亚平接电话,张小侠不易察觉地笑了。她在心里说:“这姑娘要是放在发达地区,好好学学,出息说不定比我还大。”
马得济买菜回来,张小侠告诉他:“孙成虎来过两次电话,让你快过去。说地方你知道。”
马得济嘴里应着,不好意思就走,便紧着卸菜。张小侠说:“你还是赴你的约会去吧,我让他们来卸。你是大老板,在这儿卸菜,让人看见了笑话。”
马得济抱歉地笑了笑,也没洗手,就匆匆地走了。
马得济回到店里的时候,天已经快黑了。他不好意思地进了办公室。张小侠见他进来,笑着问:“这几天你和孙成虎鬼鬼祟祟地都在干啥呢?”
“也没啥大事。”马得济掩饰地说。
“没事能一天几次给你打电话?你以为你是谁?孙成虎会因为你请他吃了一顿饭就这么巴结你?”
“真没啥大事。我还能哄你!”
“别跟我套近乎。好了,你既然不愿意给我说,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。不过我告诉你,你要时时刻刻记着你姓啥为老几!从打当小学生那会儿起,孙成虎啥时把你当成朋友了?你在他心中是个什么角色,你自己心里要有底!”
“我,我记着你的话就是了。”
张小侠说得这么严重,倒在马得济意料之外。他想告诉她他们最近几天所商量的事情,但一开始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,一时没法改口。
“孙成虎是啥人,你可能知道一些。可你知道不知道,他是被部队开除了军籍的?和他在一起混世界,你还嫩些。他把你领上卖了,你兴许还会帮他点钱哩!”
“人家找我说说话,也是看得起我,你别说得太难听了。”孙成虎被部队开除的事,马得济也有耳闻,但他从来都不愿把人往坏处想,总认为这是有人在给孙成虎卖烂药。今天听张小侠也这么说,他只以为这是张小侠在气头上说的话,并没有往心里去。
“我说得难听了吗?我倒没有觉得。好,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。不过我想,要是真的没啥大事,你还是少和他在一块搀合。”
“往后我注意点就行了。”说完,马得济赶紧走出了办公室。
马得济匆匆离开,张小侠心里觉着很不是滋味。
从这件事上,她看到马得济确实是在变了。过去她对马得济说的话,他从来都是像最高指示一样坚决照办,弄得她在马得济跟前连句笑话都不敢说。可今天,马得济对她的话竟置若罔闻,而且像逃跑一样躲走了!这使张小侠在证实马得济这几天跑的事与自己有关的同时,也证实了她在马得济心里位置正在偏移。
张小侠的心凉了。她打算除过饭店,别的事不再过问,听其自然。
天明上班之后,张小侠始终没有离开饭馆大厅。马得济急着想走,可又觉着自己办的事太对不起张小侠,就笑着给张小侠说:“我今天去找孙成虎,干脆和他说零干算了!”
“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,给我说的啥!你想走就走,别不好意思。”
吃过午饭不久,马得济家的一位邻居突然到泡馍馆里来找马得济,说是马大伯得了急症,要马得济赶紧回去。回去得迟了,怕就见不上老人了。张小侠一听急了,她让区亚平带了些钱和邻居一块赶到马家去安顿,又把泡馍馆里能打发出去的人全打发出去找马得济,她自己也抱着个电话簿,向那些她觉着马得济有可能去的饭店酒家挨个打电话,还是没找到马得济。
这些天来,马得济一直住在泡馍馆里。虽然马得济的父亲曾来找过他几回,但马得济执意不愿回去,老人看着没办法,也就不再勉强。所以,老人病了几天,马得济还不知道。
这一天,马得济回到店里,又是天快黑了。看来今天他是真去喝酒了,进店时马得济的脚步都已经踉踉跄跄了。
“你到哪儿去啦?大伯病得厉害,你快回去看看吧。”张小侠见马得济回来,也顾不上责备,忙打发他回去。
“你别拿我爹害病来吓唬我。我爹结实着哩!”马得济已经被甲醇烧得舌根发硬,大脑也不太清楚了。
“人都不行了,你还在这儿跟我斗嘴!”
“你别咒我爹咧!他可没有得罪你。”马得济还是不信。
小侠生气了:“好吧,你既然不相信我,我也就不管了。反正我已经给你说过了。”她拧身向办公室走。
“你快回去吧!去晚了,怕是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了!”刚从马得济家赶回来的区亚平看不过去,也插进来说。
“你别跟了经理就忘了老板!只知道帮她说话!”
自从张小侠当上经理之后,马得济发现区亚平一直对经理言听计从,干得有板有眼。而在以前跟他干的时候,她却没有这么能干。他心想:这女子还对我藏了一手呢!这会儿,见她帮着小侠数说他,就回了一句。
“好心当做驴肝肺,跟着你这样的老板,算我倒霉!”区亚平听马得济话说得难听,嘴里嘟囔着,也赌气进了办公室,向张小侠汇报得济爹的病情去了。
区亚平到马得济家里去后,大厅里的事就由小魏一个人照料。这会儿,她看不过去,就从吧台出来,追着马得济说:“你爹真的病了。下午张经理就把亚平和张师他们打发去了。亚平这是刚从你家回来。你还是回去看看吧!”
三个人都这么说,马得济不能不信了。爹是家里的主心骨,他一倒下,这个家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,就很难说了。马得济吓得酒也醒了一半,慌忙向家里赶去。
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。
张马保已经病了三四天了。但这几天他一直只是发烧,医生也说他患的是重感冒。可今天下午,他突然牙关紧咬,很快便休克了。得济娘一看老汉发紧,立时没了主意。李淑萍叫来了马得济的本家叔伯,让他们看着办。马得济的堂伯父一看人已经不行了,就打发人去叫马得济和沈天时。
叫人的人走后,得济娘坐在炕上不住地哭,李淑萍想劝她,又找不出个恰当词儿来,也站在娘身边陪着掉泪。
沈天时听到消息就连忙赶来了。他一进门,看了老掌柜的一眼,见他昏迷不醒,又抓着他手摸了摸脉,见脉息实在太弱,便指挥大家准备后事。这时正好区亚平带着钱赶来了,她进屋看了看得济爹的情况,出来对沈天时说:“大伯,我看还是把人送医院吧,或许还有救呢?”
“都啥情况了,还能有救?”沈天时非常自信地说。
区亚平看周围围了好些马得济的堂兄弟,便轻轻地拽了拽沈天时的衣袖。沈天时立即想到他这样做太武断了,便问区亚平:“得济怎么没有回来?”
“他刚好有点业务上的事,没在店里。我们张经理正在打电话和他联系。”
“你们经理的意见呢?”
“她说如果您在这儿,就让我听您的。”区亚平随机应变。
“好吧。你们快收拾车子,把人往医院里送。不过,家里也不能没人。就去两个人,安排东西吧。‘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’么。”沈天时说道。他又觉得被区亚平这么将一军,有点丢他的面子,就又杀了个回马枪:“姑娘,你就领着人去医院吧,家里这一摊就留给我。”说完,他不再和区亚平商量,打发马得济的几个堂兄弟带了钱去购置必须的东西。
区亚平被沈天时将了一军,只好打发一个小伙去店里给张小侠报信,她带着其余人准备车子。正在这时,李淑萍出来说:“我爹清醒了,他叫沈大伯呢。”沈天时忙回到老掌柜身边,把耳朵贴在张马保的嘴边,哥儿俩吃力地说着心里话。
沈天时的年龄比马得济的父亲张马保大两岁。在这座县城里,他那个年龄档次的人中,沈天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进过洋学堂的人中的一个。本来他是可以干点儿事情的,只是时运不济,他还没有从学校出来,他的父亲就将他家偌大一份家业,全换成鸦片吸进了肺里。
家道中落,求学的路子只好终止,他不得不自谋出路。在当时,他唯一的本钱就是能写会算。
良禽择木而栖,良臣择主而仕。他看遍了天兴县所有的字号,最后选准了马家羊肉泡馍馆。于是,从学校出来,他就进店当了账房。
那时,在天兴县城里,马家羊肉泡馍馆只能算是中等店面。但沈天时慧眼识英雄,一眼便看出这店面要发达兴旺。
沈天时进店时,马得济的外曾祖父还活着,这店面也才做为女儿的嫁妆交给马得济的祖父张富贵。由马得济的祖父张富贵和得济的祖母马素花共同掌着柜。张马保虽说只比沈天时小两岁,那时却还当着少爷。张富贵一心想混个一官半职,成天在外活动。在争官买爵的角逐中,张富贵始终是失败者。而每一次失败后,都会招惹来一大堆麻烦。这些麻烦,又都是由沈天时出面去了结。
到张马保当上掌柜后,泡馍馆里的大小事情,基本上交给了沈天时去办。因而,这主仆两人,结下了生死之缘。
区亚平带着人收拾好了车子,就进屋来看得济爹。沈天时见她进来,便让她招呼人把张马保抬出去。沈天时没跟着老掌柜出去,而是留在屋里和得济娘说话。
病人送到医院,医生一检查,说是来得太迟了,让他们赶快抬回去。区亚平说:“那你们也得给用些药,我们走在路上好放心些。”医生一听也对,就给开了些强心针之类。打过针,他们又忙着把人抬了出来。
马得济回到家里的时候,家里的人已经静了下来。沈天时黑着脸,把马得济叫到了他父亲身边。马得济口里喷着酒气,趴在了父亲身上。
“爹,我回来了。”
也许是浓烈的酒气剌激的缘故吧,得济爹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。只见他的嘴唇慢慢地动着,但为时已晚,他体力已经太弱,马得济竟听不到一点声音。
“跪下!”沈天时威严地说。
马得济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,把耳朵贴在了父亲的嘴边。
“孩子,我要走了。”张马保尽了全力,一字一顿地说。马得济终于听到了父亲最后的声音:“操心你娘。听你沈大伯的话。媳妇……”
一句话没有说完,张马保咽了气。一个一生要强的人就这样走了,把他的心事也永远地带走了,留下了一个无人能解的秘密。
“爹,爹!”马得济失声惊呼。
“马保,马保!”沈天时也赶忙呼叫。
晚了。老人的灵魂已经升空,只有在邈邈渺渺中回答了。
马得济一下子木了。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,丧事只好由沈天时来主持。
张马保的寿衣寿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。张马保一叫不应声,得济娘就取出了衣服,给张马保换上了身。沈天时推算了一下,这灵在家里要停六天,第七天天不明就要入土。马得济自然没有异议。
安埋的日子一定下来,沈天时便派人去给亲戚朋友报丧。先是得到消息的马得济的表姐来了,接着,所有的亲戚都来了,张马保的老朋友也来了。平时冷清的马家,这时挤满了人。人一多,悲哀的气氛反而被冲淡。剩下的只是应酬,只是一味地忙。
张小侠让得济泡馍馆歇业七天,她带着饭馆的全体人员都来到了马家,帮着料理丧事。
第五天,来了一班子吹鼓手,吱哩哇喇,连吹带唱。这时不但不显悲痛,反倒是有点热闹了。
按照天兴县城里的风俗,亡人入土的前一天,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要来祭奠。这一天也是丧事最热闹最气派的一天。因为张马保已经上了七十,而且是无疾而终,算是喜丧。主家招待的酒席中,是可以划拳行令的。到了下午和晚上,无论是谁,只要给死者点几张烧纸,给吹鼓手包个封儿,都可以点一支曲子或一段戏文。主持办事的沈天时没忘老掌柜的爱好,给他点了一段西府曲子《摔琴》。只听弦索声一变,一位老者先长长地“唉”了一声,便唱了开来:
伯牙摔琴泪纷纷,
贤弟一死少知音;
今日要琴终何用?
倒不如绝弦摔了琴!
爆竹一声弦裂绽,
牙柱撞碎飞满天!
摔碎瑶琴凤尾寒,
子期不在对谁弹?
春风花鸟皆朋友,
欲觅知音难上难!
声音苍凉,曲调激越,就连那些老婆娃娃都停止了吵闹。那些常和张马保在一起闲谝的老人们,更是听得老泪满面。曲声未终,马得济的姐姐便长长的一声哭了出来。于是,又是一阵唢呐声。
这时的马得济,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,都干了些什么。只是随着沈天时的指派,背着一身足有十几斤重的孝布,这儿那儿,这人那人的叩头。其余时间,便跪在父亲的灵前。无论打盹还是睡觉都行,只是不能离开。
李淑萍这几天要比马得济忙。她是老人唯一的儿媳妇,里边的事她都要操心。还有那些必须过的手续一样也不能少。到老人入土的那天,她已经哭得没有了声音,人也明显地瘦了。这次丧事,使她那孝顺的好名声更加得到证实。
丧事办得气派体面,这叫马得济稍稍心安。
父亲的丧事过后,马得济确实消沉了几天。这些日子,他不出门,也不管店里的事情,只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,痴痴地坐着。
张小侠倒是时时在关心着他。一有了空,她就进来看他一眼,问一声。
“你怎么啦?”
“我没啥,只是心里觉着空空地,不知道该干些啥。”马得济照实说。
张小侠为难了。后来,她突然想起了雪中达和孙虎成。这两人在张马保入土的那天倒是来送过葬,只是此后又有近一个月没来过了。孙成虎这个人太精,马得济不是他的对手,她不想让马得济多和他来往。雪中达这个人嘴瞎些,但没有多少怪心眼,和马得济也还合得来。只是他当上了副镇长,不知他有没有空儿和马得济闲谝。于是,她找来电话簿,拨通了城关镇政府,让电话员找来了雪中达。
雪中达一听是张小侠叫他,虽不知是福是祸,但心里还是一阵激动。听小侠说是让他陪马得济喝酒,顺便开导开导马得济,便一口应承了下来。
雪中达自从知道了在给孙虎成接风的酒会上,他说的笑话引起了马得济两口子吵架后,有很长时间没来过泡馍馆。马得济的爹去世后,他虽来过,但和马得济、李淑萍都只打了个招呼。他也想化解开那桩事情,但总也找不到个机会。这次张小侠来电话请他,可以说是给了他老大的面子。他推开手头上的工作,急忙赶了过来。
雪中达没有直接到得济泡馍馆。他在政府电话室里给马得济打了个电话,请马得济出去陪他吃顿饭。马得济勉勉强强地还是去了。
在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饭店,雪中达叫了几味菜,要了一瓶西凤酒,两人你一盅我一杯地对干了起来。只是马得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,一味地应付着喝闷酒。雪中达知道他今天的责任,也不管马得济是不是在听,只管拣街面上的花边新闻说。同时,不失时机地劝马得济喝酒。
酒可以使人兴奋。半瓶酒下肚,马得济终于被酒精剌激得说开了话。这时,雪中达赶紧抓住机会,先向马得济赔情道歉。
“马老弟,哥这张臭嘴,总也改不了乱说的毛病。前一晌说的话有点对不起你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啥话?”马得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你别装了。”
“真的,你说的话多了,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句。”
“印象最深刻的那句。”
“你说的话,我都没有印象了。”马得济不会做假,照直说了出来。
马得济的这句话叫雪中达有点扫兴。他说过那么多话,难道就没有一句能够打动马得济的心,使他多多少少留下一点印象?但他随之又放弃了这一想法:俗话说,父死如天塌,人家经历了一场天塌下来的事,哪还有心事去想你那几句淡话!也许,等他心静下来的时候,他还是会想起来的。于是,他又说:“我那句话,差点破坏了你的家庭,你能没有一点印象?今天这顿饭,就算是哥向你赔礼了。”
“嗨!你是指那句笑话呀!”马得济终于想起来了。
“就是。为这,我内疚了几个月了,都不好意思来见你了。”
“屁!你这算干啥哩!要我说,我还得感激你那句话哩。”
“为啥?”
“没你这句话,我还得不到……”他突然住了口。
“得不到啥?”
“得不到人家的心里想的啥。”
马得济本想说的话是得不到张小侠,但他突然想起雪中达是个烂嘴,如果他知道了他和小侠的事,不说给别人,他是连觉都睡不安生的。于是,他急忙住了嘴。雪中达这一追问,他才含含混混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。
“都五年了,成天在一起睡着,还能不了解她心里想的啥?”
精明的雪中达万万没有想到马得济会给自己上眼药水,便主观地认为马得济说的是李淑萍的事。
马得济听雪中达这么一说,悬着的心才算落回了腔子:这一次总算没有说走嘴!
“你就没听说过‘夫妻同床睡,人心隔肚皮’这句话?”
“那她到底想的啥?”刚道过歉,雪中达又犯了老毛病。
“你想着去吧!”马得济已经不说了。
人就是这样,在没有隐私的时候,他会清得像一盏水,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底。一旦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,就是再笨的人也会学会撒谎。而且越是貌似老实的人,撒的谎越能骗人。
这一天,雪中达和马得济喝完了一瓶酒就散了场。算是全身而退,没有人醉卧疆场。
喝过酒回来,马得济的心情有所好转。张小侠非常高兴。下午,她劝马得济回家去住,这样可以缓和一下他和李淑萍的矛盾。马得济听了,心想也该回去看看了。爹死了,娘就特别孤单。这些日子,他只在父亲忌七时才回家去呆一会儿。待天一黑,就又赶回饭馆。晚上从未在家住过,这也太叫老人操心了。
马得济亲自动手收拾了点母亲爱吃的东西带上,又在街上买了些时鲜水果,就回了家。
没有了父亲,家里显得格外冷清。李淑萍到地里干活去了,娘一个人在家里。马得济给娘取出一块羊血和几样水果,还有特意买的一个哈密瓜,说:“娘,这东西咱这儿不多得,你就多吃点儿。”
娘没有吃,而是接过来,先供奉在了父亲的灵前,又给灵前点上一柱香,跪在灵前说:“他爹,你吃吧,这是得济给你买的。”说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马得济一见母亲流泪,心里也一阵酸楚。那眼泪也就流了下来。
“你常说得济长大了,忘了你了,从不给你买东西。这不,他给你买回来了。你就尽管吃吧。”娘还在说,就像爹活着时一样,说得异常动情。
马得济这才意识到娘这是在抱怨自己。事实上,自从他长大成人以后,从来没有主动给老人买过吃的。开始摆摊时是因为自己没有几个钱,老想着攒攒攒,好攒够开一间店面的钱。等有了钱,再给爹和娘买好吃的好穿的。后来有了点钱,又想着老人手中反正有钱,想吃啥喝啥会自己买的,你给买了,他也不一定就中意。没想这事老人竟在心里去了。
这样想着,马得济觉得自己真有点对不起父亲,就趁母亲刚起来,也跪在了父亲灵前,磕了个头,说:“爹,孩儿不孝,让你受了不少苦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母亲便让他起来,说:“你爹去得太快,这不怪你。你一天事情多,别老想这些。”
供过了父亲,得济把哈密瓜抱去洗了,娘却不让他切。说:“现在家里就三个人了,你忙,难得在一起吃顿饭。这瓜,等淑萍回来一块吃吧。”
李淑萍回来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娘等她洗过手脸,便招呼她过来,一家人坐在一起,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供果。吃完,娘就催着他们去睡,说她累了,也想早点睡。马得济和李淑萍也就回到了自己屋里。
马得济和李淑萍都是那种内向型性格。内向型性格的人最大的缺点是不善于调整自己。对于发生过的不快,老是耿耿于怀,不能及时解脱出来。李淑萍和马得济吵过架已经两三个月,两人在一起还是觉着心里有个疙瘩。进入房子,两人都等着对方先说话,结果谁也没有开口说话,也没人开电视。静静地坐了一会儿,两人都觉着怪没意思的,马得济就脱衣上床,面朝外睡了。
李淑萍又坐了一会儿,估摸着马得济睡着了,便起身关了屋里的大灯,手在床头壁灯的开关上停了半晌,最后还是没有关掉。在柔和的粉红色灯光里,她迟疑着开始脱衣服。
马得济并没有睡着。他一直眯着眼,在观察着李淑萍的动静。见她开始脱衣服,便好奇地看着。
从理论上讲,马得济已经结婚四五年了,应该是个成熟的男人。可实际上,马得济还没有真正见过女人的裸体。他和李淑萍都太传统了,这些年的夫妻生活,都是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偷偷摸摸过的,李淑萍还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一样在马得济面前这么彻底地裸露过。她裸露的胴体,还真让马得济大开了眼界!结婚几年了,他竟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原来是这样漂亮诱人!那曲线优美的肩,那饱满坚实的乳,那细细的腰,那浑圆白晰的腿,都令他神往!
李淑萍很快便上了床。他看了马得济一眼,迟疑了一下,又重新拉开了一床被子,在马得济身边静静地躺下了。
李淑萍的裸体引起的燥热,搅得马得济老也睡不着。他听李淑萍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吸,知道她也没有睡着,就想行好事。他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接触女人了。虽然得到了张小侠,但仅仅那么一次。当他想发生第二次时,张小侠严厉地拒绝了。甚至对第一次好事都表示出了后悔。这一晌,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们那次的细节。今晚有李淑萍在身边,他那男人的心就又跳动起来了。特别是李淑萍脱衣服时那种遮遮掩掩的姿态,欲藏还露的乳房,那结实美妙的大腿都使他心动。于是,他慢慢地挪到了李淑萍身边,挤进了她的被窝。但是,李淑萍拒绝了。她坚决地转过了身去。
过了一会儿,马得济按捺不住,又发起了进攻。他想把背对他睡着的李淑萍搬过来面对面睡,竟没能成功。他又偎向李淑萍,一只手从她的脖子下伸过去,握住了她绵软而富于弹性的乳房,一只手伸向她的细腰,滑向她的两腿之间。想从后边上手。
李淑萍拒绝得不屈不挠,英勇顽强。马得济始终不能得手。
“你这是咋啦?”马得济生气了。他光着身子坐了起来。
“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去!”李淑萍递过一句。
马得济没有回口,但那股激情却不知不觉消退了。他用仇恨的目光,借着桔红色的壁灯光,仔仔细细地看了李淑萍一眼。这一眼足足看了有十秒钟。然后,他从从容容地穿上衣服,轻手轻脚地开了门,坚决地走了出去。
走出房门,马得济没有就走。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,想等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后给母亲打个招呼。这时,他听到李淑萍哭了。听得出她哭得很伤心。
马得济从床上起来,李淑萍以为他只是扎个势。但马得济却出了门!李淑萍等了半晌,见院子里没有了响动,以为马得济已经走了,才嘤嘤地哭了。她知道马得济这一走,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了。
李淑萍的哭声使马得济踌躇了好一会儿。最终,他还是下定决心走。他没有出声,也没有告诉母亲,坚决地拉开了院门,走进了降临不久的夜色中。
—END—
作者简介
陕西凤翔县人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,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,凤翔县作协主席。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《风流街》、《下乡纪事》等小说作品,《二娃审案》等戏剧作品,《凤翔民俗》(上下卷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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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丨 辛 克
文字审核丨 濯 尘
公号维护丨 魏晓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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